从童子尿煮蛋流行谈起
祖述宪
2003年3月8日《北京晚报》报道:浙江东阳县风行童子尿煮鸡蛋,大众相信此物大补,奉为珍贵礼品。于是,人们端着脸盆到小学或幼儿园排队接取男童的尿,为此向老师找关系走后门。据那里的一所学校负责人说:“尿煮蛋在东阳几乎与东阳的历史一样悠久。”他在小学任教20多年,每年从正月十五到“五一节”,村里人不断到学校来接尿。
童子尿治病在我国源远流长。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人和动物的尿、粪都被认为是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药物;人尿被称为轮回酒、还元汤,童男的尤佳。入药的人尿产物还有溺白垽(人中白)、秋石或淋石。主治病症很多,如寒热头痛、癥积满腹,明目益声、润肌肤、利大肠,去咳嗽肺痿,止劳渴、润心肺,止吐血鼻衄,治难产、胎衣不下和蛇犬咬伤等等。古代的埃及和印度也用过动物粪尿治病,但不如中医记录丰富。现在相信童子尿治病或滋补,可能不只东阳一地,只是没有这般盛行。记得在我少年时代也曾有人来我家里索尿治疗“肺病”,那时抗痨化疗药物十分稀缺,重症结核属不治之症,喝童尿可能起点安慰作用。1958年大跃进运动,人们敢想敢说敢干,人尿或童子尿治病在医学杂志上屡有报道,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尿泡蛋防治麻疹。
人尿治病或者“大补”显然毫无科学道理。首先看看人尿里有些什么成分,尿液基本上都是水分,固体成分含量甚微,其中有少量的钠钾等无机盐,所以带点咸味。尿里还有蛋白质的代谢谢物——尿素,分解产生氨,使气味难闻;血红蛋白的代谢谢物尿胆素原,在空气中氧化成尿胆素,使尿液呈淡黄色;成人的尿里还有极微量的性激素等甾体类化合物。醉心于中国技术文明史的英国人李约瑟和鲁桂珍在英国著名科学期刊《自然》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声称中国古代就能制备含性激素的秋石(尿沉淀物“人中白”炼成的“白质”),用以治疗性功能减退,因此中国人应用激素治病的年代远比西方早①。这种话令我们感到骄傲和自豪,其实纯属臆测,显然经不起实验证明②。前些年有些地方的公厕里放着尿桶收集小便,可能是用来提取溶栓治疗的药物——尿激酶,现在此药已被淘汰。病理的尿液还有蛋白尿、糖尿、胆红素尿、菌尿或脓尿等,这些不大可能产生什么作用,无益有害。不过,童子尿煮蛋对遭受饥荒、患营养不良的人倒是真有“大补”作用,那是因为吃鸡蛋。
① Lu GD, Needham J. Medieval preparations of urinary steroid hormones. Nature 1963; 200 (4991):1047-48.
② 张秉伦、孙毅霖.“秋石方”模拟实验及其研究.自然科学史研究, 1988,7(2):
170-182.
童子尿也没有什么不同。在有些人的想象中,儿童朝气蓬勃,童贞身体里一定保有什么“元气”,有补的作用,因此认为童子尿煮蛋大补。这和相信鹿胎、羊胎和鸡胚胎滋补一样都是迷信。“进补”是东方的一种传统文化,有其历史渊源。我国的帝王权倾一国,虽享尽荣华,但仍为生老病死所苦,因而追求永生,青春常驻。道家炼不老之药,是补药的起源。中国医术长期处于混沌蒙昧的巫医混合阶段,虽然现代科学昌明,医药发达,但古代的神秘医疗文化世代相传,在人们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一有机会就表现出来。
东阳的“童子尿煮蛋”流行到这种地步,还有社会心理因素的作用,大众盲目轻信的从众行为,使陋习成为一种地方文化。这也与我们的传统思维方式有关系。陋习的流行既有个人的无知轻信的一面,也有信息错误在群体中传播不断放大的机制在起作用。古代的一则寓言很能说明这个倾向:一日,某人吐了一口白痰,有人说好似鹅毛绒。经过辗转相传,说这人吐了一根鹅毛,最后人们奔走相告,竟是这人吐出一只大白鹅了!这个寓言虽然有些夸张,但在生活中类似的例子却很多。
著名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1841-1931)说:人像动物一样有着模仿的天性,才使时尚的力量如此强大。在多数情况下群体行为常常是缺乏理性的,也没有任何批判精神。各种观念、感情、情绪和信仰,在群众中都具有病菌一样强大的传染力,它不但迫使个人接受某些意见,而且也能让他接受一些感情模式。(古斯塔夫·勒庞著,冯克利译.《乌合之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的疯狂行动,社会大众一度对“气功”的痴迷,就是典型的集体从众的一种表现。追星族听歌手演唱的狂热场面,轻信谣传不远千百里追求巫婆神汉、仙水或其他治病秘方的现象络绎不绝,以及当前广东流行一种“非典型肺炎”(现称“萨斯病”),许多地方抢购白醋和板蓝根等事件,同童子尿煮蛋流行的道理同出一辙。
常常有人拿自己的经验试图证明“补药”或“保健品”的效果,但这是很靠不住的,不能作为有效的临床证据。因为评价一种药物或补品有没有效是一项严肃的研究,要进行严格的对照临床试验,不是什么医院或医生都能做得了的,更不是一般人凭着感觉能做出判断的。有些人吃了补药以后,自觉精神好了,或者病好了,其中原因很多,最常见的是因为自限性疾病和心理暗示造成的安慰作用——“诚则灵”。所以,现在有些人利用传统文化,不断策划一个又一个“纯天然药物”、医疗保健器械、新老补药或保健品,利用广告宣传鼓动和社会从众心理,贪天之功,“弄假成真”,大发其财。
写作缘起
北京一个健康科普刊物的编辑,来电话要我写一篇介绍“童子尿煮鸡蛋”的稿子。我与这位编辑素不相识,一开始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说这是无稽之谈,不值得写稿批评。他说现在有的地方这东西很流行,应当“介绍”一下。于是他就把《北京晚报》这篇报道发给我,同时还给我一个写稿要点,看来他似乎相信“童子尿”有效。因此,我觉得科普工作任重道远,就写下这篇短文,发表时编辑做了删节,好像换了一个哗众取宠的题目。这类事件多数是自生自灭,但也可能积淀成为“国粹”。不知道明天别的地方还会搞出个什么更荒唐的东西来,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有缺陷,千万不能再大讲发扬优秀的传统文化,煽动狭隘的民族主义了,不管为了什么目的。
两年多前我因写一篇批评“动物药”的文章,认真看了一下李时珍《本草纲目》和其他本草书籍的有关内容。下面是《本草纲目》对尿的解释:
“饮入于胃,游溢节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道者,阑门也。主分泌水谷,糟粕入于大肠,水质渗入膀胱。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之府,气化则能出矣。《阴阳应象论》云: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故清阳出上窍,浊阴出上窍。”
从李时珍对人尿的说法,可以很容易理解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L.
Levy-Bruhl)的批评。他说:尽管在多少个世纪里中国人付出了大量的辛劳和才智,有关天文、物理、化学、病理和治疗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成果却等于零,科学的发展一直处于停滞状态。这是因为这些所谓的科学都建立在“僵化的概念”上,“而这些概念从来没有受到过经验的检验,它们差不多只是包含着一些带上神秘的前关联的模糊的未经实际证实的概念。这些概念所具有的抽象的和一般的形式可以容许一种表面是合逻辑的分析与综合的双重过程,而这个永远是空洞的自足的过程,可以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1)
我不是苛求古人,对明朝的李时珍心怀敬意,可是对21世纪的现代人仍然把古代的原始医药视为“宝藏”感到悲哀。
附:编辑给我的电子邮件:
From: 一位编辑
To: <
sxzu@mail.hf.ah.cn>
Sent: Monday, March 10, 2003 10:17 AM
Subject: 《XXXX》的编辑请教祖教授
祖教授,
您好!
我附给您的资料如下《北京晚报》(2003-3-8 14:44:09)
童子尿煮蛋大补?为接尿小学里端盆排队走后门
《北京晚报》(2003-03-08 14:44:09)
浙江东阳盛行用童子尿煮鸡蛋,一些人认为它可以大补。为接童子尿,现在东阳所有小学里都有人端着脸盆在排队,有的还要找校长和班主任走后门。
童子尿只要男孩的。记者在浙江东阳市第二实验小学看到,每间男厕所里,便池旁边都放着几个脸盆,有的班在小套间里也放上个脸盆水桶,下了课,男同学都在小套间的桶里小便。据该校校长介绍,他们学校算管理严的,“接尿从正月十六开学第一天就开始了,许多人把脸盆放在男厕便池里。有的教师甚至放了个桶在教室里,搞得臭烘烘的……后来我不让他们进来,有人就到处找关系……”
由于童子尿来之不易,尿蛋于是有了一定身价。用于待客或赠友,往往广受欢迎,客人感觉荣幸,主人颜面有光。
请祖教授结合上述文字和下面的问题,在近两天内写一篇科普文章。
1、在中医上“童子尿”到底有没有严格的定义。
2、据有关资料显示“童子尿”在中医上有一定的药用价值,请您用科学浅近的语言把其药理讲解一下。
3、“童子尿”是不是只有男孩子的才有药用价值?为什么?
4、“童子尿”在服用前是否要进行特殊的加工处理?
5、“童子尿”有没有适应症,是不是每个年龄段的人不分性别都适用?
6、用“童子尿”煮的鸡蛋是否有药用价值?
7、请您讲一讲服用“童子尿”、“药蛋”的毒副作用,以正确引导广大读者。
谢谢帮助!
XXX 2003-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