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社会民众:畏疑与亲和
西洋医学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无异天外来客。起初,对西医的怀疑、恐惧是社会民众的普遍心理反映。伯驾的“眼科医局”开业的第一天就遇到挫折,竟然无人问津,第二天只有一名患青光眼的妇女上门,后来情况才慢慢好转起来。事实上,民间对西医的疑惧和偏见很长时间没有完全消除,一直到19世纪下半期,由于教案迭起,社会上针对教会医院尚有种种讹言。如:教会医师以**诱人入教,以媚药淫亵妇女,教会医院被怀疑挖眼剖心用以做药;西医解剖尸体或制作人体标本,均被认为是出于各种匪夷所思的邪恶动机,信徒临终圣事被认为教士挖取死人眼睛以为炼银之药等等。
英国人宓克对此抱怨说:“就医院言之,施医散药,教士视为施惠行仁,而在齮龁教会者之目中,则一散一丸皆在疑窦,至医院中割验诸事,尤易滋人口实相传。中国扬州教案由西医割验,死胎酒沁瓶中,为士人所窥而起。……夫医院诸端,本民教交益之事,而论往日情形,外间百姓动辄生疑,不知本意之所在。”[lxi]
这种从“齮龁教会者”中产生的疑虑,清楚地揭示了一个事实,中国人有关西医的各种讹言,更多地出于他们对教会及其文化背景的抵触与排斥。也可以说,这种自发的疑虑并不一定指向教会医学本身,而是针对与医院相关的教会以及教会背后的列强而已。
西洋医学抢摊中国,广州是前沿地带。传教士发现,除了商业往来外,他们很少有其它机会和中国人深入交往,更谈不上拓展中西方交流的内容。他们意识到,只有与中国人友善,形成社交往来,彼此信任,才能使西医在中国生根发芽,这一动机正好切合了传教团赋予教会医师的使命:“要鼓励在中国人当中行医,并将赐给我们的科学、病例调查和不断鼓励我们的发明等有益的知识,提供一部分给他们分享。……我们希望,我们的努力将有助于消除偏见和推倒长期以来所持的民族情绪的隔墙,并以此教育中国人,他们所歧视的人们,是有能力和愿意成为他们的恩人的。……利用这样一个代理机构,就可铺平更高的道路,赢得中国人的信任和尊重。”[lxii]
局面的转机完全依赖于教会医师高超的技艺。伯驾“凭着他在外科上的技巧,不久就为他的医局赢得了朋友。”[lxiii]一大批病人通过伯驾的亲手诊治而痊愈,畏疑心理逐渐消失,就医人数日益增加。“眼科医局”开始出现了繁忙的局面,据伯驾自己的报告说:“我看到其中有些人提着灯,在清晨二三点钟就从家里出来,以便及时到达。如果当天收住病人的数目有限,他们将在前一天晚上到来,整夜等候,以便在次日能得到一张挂号票。”[lxiv]
伯驾很快得到了当地百姓的信赖,中国境内最早用中文出版的近代期刊《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刊载以“医院”为题的文章,详细介绍了伯驾的眼科医局及其在中国的影响:
“道光十四年(1834年),有医生名谓伯驾。自北亚墨里加国来,自怀慈心,普爱万民,不可视困危而不持不扶也。始到广州府,暂往新嘉坡,再返,于十三行内开医院焉,其宅广,其房多矣。恃上帝之子耶稣之全能,伏祈恩赐德惠术,知医杂病矣。如此服药开方,无不效也。虽昼夜劳苦,然不取人之钱,而白白疗症。设使病痼许病人寓医院。闾阎之人贫乏无钱,悦然供给饮食,待病愈回家矣。自无财帛,各国远客驻粤贸易并汉贵商一位联名签题银几千有余元。致买药材还赁行之钱。既使病豁然而脱,大有名声。病人不远千里而来,得医矣。传说此事者亲眼看医院之士民云集,挤拥,老幼男女如曦来。莫说广东各府厅州县之人,就是福建、浙江、江西、江苏、安徽、山西各省居民求医矣。儒农官员,各品人等病来愈去矣。”[lxv]
显然,伯驾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拥有很高的尊重和信赖。美国学者也认为:正是伯驾的乐善好施,拯困济危,才使他“赢得了朋友”并“作为一个美国人而为人所知。”[lxvi]
其他教会医师也有同样的经历:“他们的医务工作,不单表现在形式上,而且深入到患者的家中,医生治疗并安抚他们的心灵,诊治他们的身体,耐心倾听患者反复诉说的重重心事:因病痛带来的苦恼和忧郁,用同情的语言抚慰、鼓舞患者。陌生人立即觉得医生是个朋友,是可以信任、倾诉的,从而获得慰籍。”[lxvii]
教会医师在中国的数量是有限的,为了扩大西医在中国的规模,赢得更多人的信任,“中华医学传道会”设想在中国培养和教育青年掌握西医知识,通过他们传播西洋医学,以寻求一条促使中国百姓能够完全信任和接受西学的途径。
西洋医学对中国百姓的影响也是从南到北逐渐扩展的。1861年,雒魏林到北京后,不仅赢得了清廷的信任,也在普通百姓中产生了影响。1873年,《申报》载文,描述了当时的情况:“京都有西人设立医院一所,用以救济疾苦之人,意至善也。据云去夏至今一周年中共医有九千六百十八人,可见华人亦皆信其术精胜矣。”[lxviii]
nbsp; 早期教会医院还出现在上海、福州、宁波、汉口、汕头等地。1873年,《申报》的一篇文章描述了当时西医在上海地区的景况:“自中西通商以后,凡泰西诸国医士接踵而来,药材齐集而至,如上海一区,西医之设立医馆已有数处,……无论中西富贵贫贱之人,均可就医于各馆,富贵者求医而不求药,贫贱者则医药皆出之馆中,甚至贫苦无告之人,沉重难治之症,并令住宿馆中,供其饮食,遣人扶持,病愈即行,不费分文,立法之善,诚莫与京矣。”[lxix]
西医对中国社会的深入渗透,不仅改变了中国人的态度,也扭转了中国人的医疗观念。1883年教会医师蓝华德、柏乐文在苏州创立第一所教会医院,开始行医时,苏州“社会对于西医毫无认识,盲从反对者甚众。”[lxx]一直到19世纪末福音医院建立时,“中户以上,不乐西医”,[lxxi]前往医院看病的“惟附近村农暨无告之民”。惠更医师“以医**,临诊恳挚”,对病人“爱护若家人”,“病者辄霍然而去,欢赞之声,渐澈路衢,求治者日众。”[lxxii]苏州人因此对惠医生“称道不去口”。到20世纪初,越来越多的苏州人开始接受西医,西医被苏州各阶层广泛信奉。一些上流社会的人士往往到教会医院投医问药,治疗疾病。一些富门望族还将子弟送到更生医院自费学习西医。[lxxiii]对西医的态度改变以后,治病观念也随之转变,许多居民“有病辄就院治”[lxxiv],而不再像过去那样遇到疾病就求神拜服了。
只有赢得社会公众的兴趣和关注,西医在中国的发展才有肥沃的土壤,民众的认可是西洋医学在中国扎根生存的基础。
中国人对西洋医学的早期认识,经历了曲折的心理变化和态度转折,这种变化来源于西医在功能意义上的优势以及中国人对科学力量所产生的崇尚。毕竟,西医首先是在表演形式方面如治愈率上得到中国人的认可并由此产生“一种相当普遍的迷恋情结”[lxxv]。然而,由于古老中医学的悠久传统和及其所包含的深厚的文化底蕴,西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像其它学科如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那样有着全面的优势,因而遭遇了不少阻抗和拒斥。其直接影响是,不论统治力量、知识精英、抑或中医学界和普通民众,在对西医的接受过程中都经历了一条极为相似的心路历程:从恐惧和疑虑的心态中解脱,到信赖和认同倾向的确立。这一认知过程,客观上形成了西洋医学在中国推广与普及的社会心理基础,其潜在影响甚至超乎一切制度因素的干预和介入。西洋医学开始在中土植根与播散,并逐渐对中医的地位和规范提出了挑战。
注释
陈邦贤:《中国医学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85页。
[ii] 樊国梁《燕京开教略》中篇,第37页。
[iii] Wang & Wu, History of Chinese Medicine 1932:132.
[iv]《扫荡报》“文史地周刊” 第8期,1934-03-19。
[v] 马伯英等著:《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文汇出版社1993年版,第316页。
[vi] 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一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54、62页。
[vii] 顾长声:《从马礼逊到司徒雷登——来华新教传教士评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5页。
[viii] Chinese Repository vol.IV,p472.
[ix]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p551.
[x]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p624~639.
[xi] 顾长声:《从马礼逊到司徒雷登——来华新教传教士评传》,第80页。
[xii]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I,p303.
[xiii] Report of Missionary Society 1867:103~104.
[xiv] Report of Missionary Society 1867:103~104.
[xv] [英]德贞:《全体通考》,光绪丙戌孟夏。“荣禄序”,藏中国中医研究院医史文献所。
[xvi] 高晞:《西医传入过程中的京师同文馆》,《自然辩证法通讯》1991年第2期。
[xvii] [美]洪士提反译:《万国药方》,李鸿章序,美华书馆1890年。
[xviii]《李文忠公全集·奏稿》,文海出版社,第2261页。
[xix] 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Vol.XIV,1900.
[xx]《大清德宗(光绪)皇帝实录》(六)台北华文书局1960年印行,第3879页。
[xxi]《北京合众大医院开院志盛》,《万国公报》第207册,1906年4月。
[xxii] 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494页。
[xxiii] 郑观应:《复盛宫保论创设医院书》,《郑观应集》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97页。
[xxiv]《郑观应集》(上),卷十四,“医道”。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20~524页。
[xxv]《郑观应集》(上),卷十四,“医道”。
[xxvi] 郑观应:《复盛宫保论创设医院书》。
[xxvii] 赵璞珊:《西洋医学在中国的传播》,《历史研究》,1980年第2期。
[xxviii] 郑观应:《复盛宫保论创设医院书》。
[xxix] 梁启超:“医学善会序”,《时务报》第38期,光绪23年8月11日。
[xxx] 梁启超:“医学善会序”。
[xxxi] 梁启超:“医学善会序”。
[xxxii] 梁启超:“医学善会序”。
[xxxiii] 严复:《原强》,《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 11 页。
[xxxiv]“富强始于卫生论”,《知新报》1897-11-11。
[xxxv]“论中国急宜开医智”,《医学丛编》1909年初集。
[xxxvi] 廖育群:《歧黄医道》,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67页。
[xxxvii] 梁启超:《医学善会序》。
[xxxviii] 廖育群:《歧黄医道》,第259页。
[xxxix] 卢嘉锡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医学卷,第479页。
[xl] [清]王学权:《重庆堂随笔》,及其孙王升、尊孙王士雄的注语。中医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2、84页。
[xli] 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安徽科技出版社1989年版,第42页。
[xlii] [清]王宏翰:《医学原始》卷一,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51~55页。
[xliii]《反响》,《明季西洋传入之医学》卷九,引自廖育群《歧黄医道》,第261~262页。
[xliv] 廖育群:《歧黄医道》,第262页。
[xlv] 邹振环:《西医译著与近代中医界的反省》,《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
[xlvi] 伍连德:《论中国当筹防病之方实行卫生之法》,《东方杂志》第12卷第2号。
[xlvii] 转引自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60页。
[xlviii] 唐容川:《本草答问》,转引自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77页。
[xlix] 唐容川:《金匮要略浅注补正叙》,转引自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77页。
[l] 赵洪钧认为,李鸿章关于汇通中西医学的提法至少不晚于唐氏,干祖望也有类似的观点。参见赵洪钧《中西医汇通思想初考》,《中华医史杂志》1986年第3期;干祖望:《第一个议论中西医学的是谁》,《江苏中医》2000年第11期。
[li] [清]唐容川:《中西汇通医经精义·自序》,引自任应秋《中医各家学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页。
[lii] 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79页。
[liii] [清]朱沛文:《华洋脏腑图像约纂·自序》,引自任应秋《中医各家学说》,第160页。
[liv] 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80页。
[lv] 任应秋:《中医各家学说》,第158页。
[lvi] 恽铁樵:《群经见智录·灵素商兑之可商》,民国11年武进恽氏铅印本,第120页。
[lvii] 恽铁樵:《对统一病名建议书之商榷》,载《医界春秋》(81)1933年。
[lviii] 参见《伤寒论研究》,民国13年恽氏上海铅印本。
[lix] 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93页。
[lx] 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83页。
[lxi] Missionaries, Chinese and Diplomats,p.28.
[lxii] Chinese Repository. 1938.(5) pp37~44.
[lxiii] Ceorge H.Danton,The Culture Contact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The Earliest Sino-American Culture Contact 1784~1844,New York:1931,p.45.
[lxiv] W.W.Cadbury and M.H.Jones:At the Point of a Lancet,Shanghai,1935p42~43
[lxv] 爱汉者等编,黄时鉴整理:《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04~405页。
[lxvi] Ceorge H.Danton,The Culture Contact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The Earliest Sino-American Culture Contact 1784~1844,New York:1931,p.45.
[lxvii] Sir.A Ljungesedt:A Brief Account of an Ophthalmic Instituton ,By a Philanthropist. Canton.1834.Chinese Repository,vol.II.p.270.
[lxviii] 《申报》1873-08-02。
[lxix] 《申报》1873-12-16。
[lxx]《中华监理公会年议会五十周年纪念刊》,1935(10)。
[lxxi] 杨廷栋:“记苏州福音医院”,《东方杂志》,第12卷第16号。
[lxxii] 杨廷栋:“记苏州福音医院”。
[lxxiii] The Chinese Recorder,Vol.34,1903.
[lxxiv] 杨廷栋:“记苏州福音医院”。
[lxxv] 杨念群:《杨念群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