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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天下』 岐黄

花香丁

声名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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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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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燕飞 提交日期:2008-4-29 21:38:00



桑菊饮中橘杏翘,芦根甘草薄荷饶;
清疏肺卫轻宣剂,风温咳嗽服之消。

少年的声音飘进朦胧的梦境时,还是模糊的,但它随着渐次明亮的天光慢慢清晰。我知道大哥已经在背汤头了,他站在天井的中央,柔和的晨光洒在他的脸上,干净之极。整个春天,我都在这拖着长调的吟咏中醒来,我静静的躺着,不时跟着默诵几句。直到母亲催过两遍,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溅出了火星,才不情愿的慢慢起身。

大姐挑着满满的一担水,一路泼洒着走来,二姐在吭哧吭哧的洗衣裳,或者情形正好相反。我的任务是打扫庭院,大哥正如我所想的,旁若无人,念念有词,那些汤头如鸟一般扑楞楞的飞进我的耳间心上,衔泥做窠。我曾经翻看过那本名为《方剂学》的书籍,那些黑白两色的插图朴素而奇妙,很明显,那都是植物,是植物的花朵、叶片、根茎,它们美丽的名字镶嵌在一行行工整划一的歌谣里,大哥每个清晨都在背诵它们。

十四岁的大哥已经辍学。在他和他的同学徒步走进太阳升起的地方——韶山,正跃跃欲试准备向井冈山进发的时候,父亲果断的把他拉回了家,和他同时脱离队伍的另一涂姓同学,被迫跟着他的铁匠父亲举起了铁锤,学习锻造农具。大哥也顺理成章的开始学习中医。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延伸,传承,无穷无已,是多少手艺人(当然也包括父亲)的梦想呢。



通过一张瓷像认识祖父。四十年代,照相术早已诞生,但它到达山重水复,路途遥遥的僻静山乡尚需时日。这张瓷像出自一个民间画师之手,从画面看,祖父与画师都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给人的印象是线条僵硬、表情有点过分的严肃。但这恰恰树立起了一个长者应有的尊严。

瓷像上的祖父天庭饱满、地廓方圆,长髯飘飘,它们像一挂银色的瀑布,奔流而下,直达胸襟,它因过分忠实于对人物面相的标准描述而让人心存疑滤。在我产生记忆之时,它就挂在厅堂的正墙,我明白,这是我的祖父,我应该喊他“哒哒”,但对于我,它只是一张瓷像,它是平面的,似乎和我没什么关联。因为我从未真正的喊过他一声,不仅是我,连大哥也没见过他真实的模样。

每年的正月,我好奇地看着父亲的三个徒弟跪在瓷像前磕头,在他们的口里,“师爷”铜潮先生不仅医术过人,而且仁心宅厚。他着长衫、坐轿子,药到病除,风光无比。

我的祖父铜潮先生在一次出诊归来,毫无预兆的溘然长逝。其时,黄昏的背影刚刚融入西边的山峦,天野一片混沌。铜潮先生和往日一般仔细地掸尽落在长衫上的尘土,然后坐下来吸了一袋水烟,铜制的烟器咕嘟咕嘟的响了一阵,突然静默下来。洋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我的两个早夭的兄、姐在地上玩耍,他们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祖母和母亲在厨房烹制晚餐,晚餐并不丰盛,但讲究个热,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祖父已经永远睡着了。

铜潮先生的葬礼成为家乡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话题。.乡间的红白喜事通常都是有家族操持,拒绝外姓人插手,如此才显示出家族的团结和强盛。铜潮先生的葬礼显然有些混乱。首先许多的别姓人家硬闯进来,要求参与丧事的外围活动,譬如挑水、洗碗之类。他们的理由充分而强悍,细述起来却不外乎是某年某月某日铜潮先生救过他们或者他们亲人的性命,而铜潮先生连鸡都不曾吃过他们一只,铜潮先生说鸡杀了可惜,留着生蛋,换些盐巴啊,针头线脑啊帮着度日。现在铜潮先生去了,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尽一回自己的心。他们甚至提出:自带饭菜,早来晚归,保证不给主家添麻烦,让操办人无话可说。

乡野郎中铜潮先生,确实为自己攒下了一个好名声。他的诊费从零开始,高的可达一个现洋。遇上家徒四壁的穷苦人,他不仅免了诊费,还会掏出铜板为他们抓药。因此,他的积蓄并不丰,全部家财不过是一只诊箱和一点田亩。二十几亩水田,土改时却足以制造一个地主。地主面临的惨状有目共睹,抄家、游街,甚至吃了枪子。这让贫协会颇费踌躇,后来他们想起一个人,铜鼓县第一任书记王育万听说此事,连夜出城,并且一锤定音:自由职业。

王育万曾以纸工的身份活跃在铜鼓从事共产事业。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季节被白军追杀,逃命到铺里的乱石排,乱石排山深林密,路途险峻,人烟稀少,三五户人家如乱石般散落在山坳里,高山的脚下,一条大河汹涌西去,这样的地势无疑帮了王育万的大忙。但他突然病倒,病势凶险,躺在一户山民的稻草铺上奄奄一息。

祖父夜半时分被急促的敲们声惊醒,推门一望,广阔而深沉的夜幕中停着一付滑竿,门外寒风凛冽、雪花漫舞。铜潮先生返身进屋,提了诊箱,坐上滑竿,曙色苍茫时分到得乱石。那个汉子已经人事不醒,铜潮先生撩起长衫,坐在床前,望、闻、切,沉吟半晌,开了方子,他没收诊费,临走还在身上摸出几块铜板轻轻的放在床边。

当然,如果祖父的田产再多一点,多到几百亩,那恐怕天王老子都难救他。铜潮先生行医多年,生活简朴,膝下只养了父亲,稍稍多置办几亩田产完全可能。但祖父还有个不成器的三弟寿潮。寿潮念了几日书,仗着有个做郎中的兄长,竟渐渐染上纨绔子弟的作派,他身无长技,赌钱喝酒。娶了一个国民党小军官的遗孀做老婆,,夫妇俩一个嗜赌成性,一个好逸恶劳,他们象寄生藤,死死的缠在祖父身上,日常开销,赌资与债务,祖父的宽容毫无限度,他只管付帐,至于来龙去脉连问也不问。祖母在家中虽然没有话语权,但看见自己白花花的现洋、黄澄澄的铜板,在别人口袋里当当作响,心里的弯怎么也绕不过来。偶尔嘀咕一声,祖父把眼一瞪,可怜的祖母立马偃旗息鼓。其实,祖父心中自有一杆称。否则,他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老婆子,没有老三,你今天早成了地主婆,要去跪台角的。但是祖父显然没有愧疚之心,兄弟是手足,老婆是衣杉。事隔多年,祖母说起祖父挂在嘴边的这句话,依旧神色沧然。

童年的夜晚,听祖母慢慢讲古。祖母的脸上有一些深深浅浅的吭,那是天花留下的伤疤。她的心事藏在那些吭里,皱纹荆条般纵横其间。她谈起祖父,声音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她意料不到,祖父会在她流水般的讲述中,慢慢活了起来。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他身着长衫,行走在乡村的阡陌,猎猎的山风吹动着他的衣襟,那些竹布的、黑色的衣角鼓荡起来,为我带来隐藏在岁月后面的消息,我还清楚的看见了他的手,瘦长、苍白,它轻轻地按在形形色色的手腕上。他是一个用手倾听生命的人。



祖父留下来的东西 遥远、陌生、简单。两把檀香扇,一堆泛黄的书籍。扇子并排躺在一个玻璃盒内,镂空的扇页经一条浅粉色的缎带串在一起,如尘封的往事,安静却又暗涛汹涌。它们雅致而芬芳,为什么是两把?它们为谁而备?想象的触角如春天蓬勃的枝桠,旁逸斜出。而在祖母轻描淡写的回忆里,祖父从未好好的、细致的对待过他。这样的扇子似乎不会属于她,祖母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它们,又或许早已经了然于心,但她安之若素。就像我们在某个冗长的午后,与它们仓惶相遇,但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那些悄然而又慌乱的脚步是奔着瓦罐而去的,瓦罐里藏着炸薯片、爆米花,藏着万花茼般的童年生活。瓦罐森林般高低错落,如纷繁的迷阵。但我们采用的是拉网战术,那些香气扑鼻的家伙,要想成为漏网之鱼,是很难的事情,我们不会遗漏任何一个角落。那两把扇子藏在一面久废的穿衣镜后面,作为劳动人民的一员,土改时我家也分得了几样胜利果实。穿衣镜从张姓财主家移植过来后,似乎水土不服,总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当它某一天通过狭小的楼梯口,进入更为昏暗的空间,其实已被打入了冷宫。它灰仆仆的,完全失去了一面镜子应该有的明亮。那两把扇子,它们藏身在镜子后面想必已经很长时间了,它们的前方是镜子,后方是土黄的墙,它们安全、放心的蒙头大睡。这当然是扇子,但我们见过的都是笨拙、粗鄙的蒲扇,谁见过镂空的木扇?它那么精巧,薄如羽翼,散发着隐秘而悠长的芳香。它实在太美了,至少有两双手同时伸向它,这时,大姐却一声惊呼:“四旧”?!就像玻璃被石头击中了般,从高处跌落下来,铿锵而尖锐。那些手受了惊吓,一齐缩了回去。满脸严肃的大姐将扇子放进长方形的盒内,小心的放回原处。

相对于扇子的隐秘,那些书籍则是敞开的。它们凌乱地堆在木质的楼板上,落满尘埃,其中一部分留着虫鼠咬嗜过的痕迹。那些生灵张口咬下几只蝇头小楷,细细咀嚼,浓郁的植物气息直入丹田:银花、茯苓、连翘、淮生……多么美好,一页一页泛黄的纸张,如千里沃野,植物们在那里发芽、成长,青翠葱茏。

它和我大哥诵咏的歌诀多么相似,高音明亮激昂,低音婉转缠绵。不同的是大哥手里的书本苍白单薄,平淡无奇。印刷术消融了岁月浑厚的苍茫,也消融了植物与生俱来的锋芒与芬芳。

这些纸张是属于祖父的,铜潮先生一笔一笔的写。那些墨迹在落到纸上的同时,也渗透进他的身体里。淡淡的岐黄的苦涩,充盈在阳光、月光与灯光里,萦绕着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抑扬顿挫。

它还属于过谁?父亲已经不再轻易翻动饱浸岁月烟尘与往事记忆的纸张。它们已经一睡经年,而且将永远寂寞的睡下去。

我曾在它的面前消磨过一个下午。我平静的坐在它的身边,阳光在瓦楞上漫不经心的游走,乱舞的尘埃,喧闹而静谧。我轻轻的翻动着它们,年深日久的沉睡,让它们变得脆弱?还是更加坚强?我的内心怀着莫名的忧伤,那么多熟悉的东西,金银花、黄秋串、夜交藤……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味中药。这种变化让人多么欢喜和感动。

麻黄汤中配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
发热恶寒头肩痛,喘而无汗服之宜。

我并不知道这些明白晓畅的歌谣已经传承了千年。我以为这是祖父写就的。一个能够写出如此美好的句子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我的祖父。这让我的眼睛泪光盈盈。



当我在一个春天的下午开始这段讲述时,祖父的书籍与香扇已经不知所终,可以肯定,不会有人刻意地丢弃它,就如从来没人刻意的保存它一样。但是它确实不见了。老屋的楼上空空荡荡,同时失去踪迹的还有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的声音以及童年某个下午忧伤而自豪的泪滴,它们像鸟一样飞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都这样遗落在岁月的长风中,时间之手轻轻一扫,转瞬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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